宴山亭

落意玫瑰

    同学聚会上,她多喝了两杯。临了,在昏黄诡谲的灯光下攥住他的袖子不肯松手。跟我去开房。她说。今天必须睡了他。抱歉。打扰一下。从他身后的黑暗中钻出一个娇小的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膊。她无处遁藏。佯装的醉意被午夜的冷风狠狠吹醒。风,刮出狼狈的,她的轮廓。他从来不与她说话的,那张抿起的嘴唇是刀子,在她心上一遍遍划拉。—只有我见到过的喜欢,是否是一种错觉?是。隔了这么多年。她早该料想到。无数次。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是预言。是诅咒。是在漫长难熬的岁月中低语呢喃。—今天你可以以这种方式将他从我身边抢走,将来也会有一天。别人会以同样的方式抢走他。偷来的终究是偷来的。被厌弃的也人迟早也会有一天是你。他的白月光,她心中扎根的刺。—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们不曾在风中,但你却在风中轻吻我。她轻轻抚过身边侧着睡的人的脊背。他背对着她,不知醒没醒。她沉默着。一如往日。起身,穿衣,走人。他们终究是睡了。像是对之前沉没的无尽深渊一个最终的交代。这是一个最后的句号。而非崭新的开始。所有的所有。没有以后。故事的开头已经昭示了一切的不幸。可惜当时天真的她竟然会以为。那是心动的声音。多年以后,再次回想,却如坠冰窟,遍体生凉。那心跳在耳膜炸开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同一个词。快跑。他就站在她的桌子前。她永远记得,她不敢抬头看他。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像烟花般。像烟花般欣喜。她暗想,完了。现在她想。为什么当年就没有躲过。确实是完了。—爱情的花在最绝望最黑暗也是最为隐蔽肮脏的地方,危险地颤颤巍巍地绽放了。她用刀,用匕首。撕扯,劈砍。那个心中对他极度依赖的自己。那个她不能允许,也绝不想再看到的,低到尘埃里的自己。那个爱他的自己死掉了。却又生出来。再次死掉。再次活过来。爬着。就算在地上匍匐着。也依旧在向他的脚下。慢慢地,爬过去。—爱他,就剥开他的皮瞧瞧。就剥开他的皮,披在身上,做衣裳。然而他吝啬地连皮囊都不会给她。什么都不会给。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可能会有。她站在阳台抽着烟。他们没去宾馆。昨天晚上同学聚会之后,他送他的女朋友回家。凌晨的时候就来到了她发给他的地址。这是她租的房子。现在总算是有一点算是称的上的瓜葛了。她在一圈圈吐出的烟雾中想。这烟雾很快就模糊了她的视线。眯挑起来的眼眸略带点嘲弄与惬意。却又很快冰冷下来。她已经是一湾沉寂的死水了。—如果我在你眼里一直像朵娇艳的玫瑰那么你一定没拥有我的爱。在爱的面前,她身穿黑袍。肃穆着冰冷着,也祈祷着乞求着。请原谅,这是没办法的,畸形的。从来不生长在温室中而永恒在雨夜里的人的爱。————————————————————壹从卧室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顾曼靠在阳台的落地窗上,继续抽着烟。窗外是翻涌的云海与风。林怀走了出来,瞥见穿着白色吊带裙的女人背对着他,指尖闪闪烁烁的火光。他啧了一声。没有回应。好像有叹气声传过来。但他们之间已经丧失了某种语言沟通的能力了。—说什么。又有什么可说。每说的一句,都显得那么装模作样。说出口的那刹那,就被无情地戳破。林怀将自己的外套留在了最角落的椅子上。然后转动门把手,带上了门。顾曼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仰面瘫倒在了阳台的躺椅上。她没哭,甚至什么都没想。她感觉虚无。这是结局。是个不算结局的结局。她见过他真正崩溃的样子。是在他与他的白月光分手后。那个女人也是他的初恋。以后很久的岁月中,她都会因为自己无法让他如此崩溃,如此牵动他的情绪而懊恼愤怒。—就是因为不甘心。就是因为求而不得。而他却能很轻易地牵动她的情绪。推开她,又轻易地栓住她。仗着她的喜欢,便随意践踏她。顾曼走到客厅,拎起角落的外套。开门。与林怀撞上了眼。后者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他在门口站着,硬生生地挨了她扔过来的衣服。“滚。”她认识他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重话。从他最低谷,最狼狈的时候开始。白天的阳光太赤裸了。她在这阳光下,第一次真正地当着他的面,对那个爱他的她,宣判了死刑。————————————————————贰四年前。高中毕业的欢散会上,也是他们最近的一次正式道别。不过那天晚上喝醉的林怀,显得不大体面。顾曼到现在还记得,他歪斜着步伐往自己怀里扑,胳膊顺势将她搂住。周围人都在起哄。只有顾曼,清晰地听见他的嘟囔声。—靠在怀里的人,是朝思暮想的人。是哭着的,酒气混合着淡淡的青草芬芳。—“严未。严未…”他的口齿渐渐地已经模糊不清,淹没在周围的嬉笑声中。却让本来小鹿乱撞的顾曼,被一瓢冷水从头淋到脚。她甚至感觉心脏都不再跳动了。那个名字那么清晰,那么再熟悉不过了。是破碎的玻璃渣,踩在她的脚下。是刺目的葡萄酒,晃眼的红。—严未。严未。她以为会是自己的名字。却不想依旧是他白月光的名字。在叫嚣着,在振聋发聩。在一遍遍提醒着她。一遍又一遍提醒。这么多年一文不值的陪伴,这么多年徒劳无功的努力。不过是最多,将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变成一个选项符号。变成一个能替代她,却终究比不上她的符号。在满座尽欢中。所有人都在笑。甚至顾曼也没有推开他。多少年后,她也不禁会回想。诧异自己在那时,就已经做出的选择。—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时候的她,已经会跪在地上,将那些羞辱人的玻璃渣一片一片往嘴里边吞了。就像现在,她掐灭了烟。看着屏幕上林怀女朋友的微信好友申请。点下了同意按钮。————————————————————叁—他们就像个两个吝啬鬼相遇了。谁也给不了对方想要的爱。林怀的现任女友叫贺知微。她说林怀总是喜欢叫她微微。顾曼忽然可怜她。但她什么都说不了。她没立场说。也没资格说。说了也落不着好。她只能将秘密烂在肚子里,看着这个欢欣雀跃的女人继续守着她的玫瑰花。就像之前的那么多年。她不可否认,确实是仿佛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语气,自己的期盼,自己的美好。从另外一个容器中吐露出来。那个现在被她一直狠狠踩在脚下腐烂的自己啊。又因为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甜头与希望,开始苏醒。从欢欣,到愤怒,胆怯,嫉妒,癫狂。她开始扑,开始咬。开始想要挣脱枷锁。她猩红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那个女孩子。那个无数个日夜中,装作无事般坐在教室里,眼睛却永远有一角瞥向着林怀的顾曼。—或许是明天。也或许再也不会。但明天与再也不会都是一样的。再也不会是没明天。明天也是没明天。是无数个没明天,造就了今天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顾曼只能抽出小刀,往她深深的眼窝里戳去。把她的头踩到马桶里。她嘶哑的喉咙却还在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与呜咽声。然后就被顾曼拿着粗绳捆了起来。她的一只脚还踩在那个怪物血淋淋的头上。—反正她不会消失。在最后一丝夕阳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在最后一朵玫瑰凋零的前一刻。在那个男孩子轻轻走向她哪怕一毫米的距离。她都会重新生出枝桠来。顾曼卷起被褐红色的血浸染的袖口。看向窗外破碎的月光后头,是正在燃烧的月亮。—————————————————————肆贺知微约顾曼去一个清吧喝两杯。谁想到顾曼一坐下,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对面娇小的女孩明媚地笑着。没有察觉她的背后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侧身坐在暗处。林怀。哪怕帽子和口罩将脸遮的严严实实,又十分小心地躲在人群的缝隙中。顾曼还是凭着直觉一眼认出了他。—因为她以前能在运动会一操场穿校服的男生中准确地找到他的眼睛。忽然,莫名地。有褐红色的血从清吧昏暗的虚掩的门外流进来。越流越多。接着一个被灼烧了半边脸的怪物慢慢地佝偻着背走进来。所有人都面色如常。只有顾曼,看见怪物一步步走向林怀坐着的那个角落。玫瑰在此时盛开。她—那个怪物。有些僵硬地弯曲起残破的嘴角。用皮肉破绽的手从心口处掏出一朵玫瑰来。她走近了林怀。与林怀面对着面!她第一次注视着他的眼睛。尽管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然而下一刻,设想中的欢欣,雀跃,没有到来。甚至是羞怯,自卑,没有到来。哪怕是害怕,躲闪,都没有到来。她直愣愣地立在了原地。呆滞住了。同时地,顾曼心口没有缺失感,也没有跳动感。她的心同样停滞住了,只有冰冷。无尽的绝望与冰冷从她的脚踝开始,一寸寸地往上爬,往上爬,爬上她的头顶。最后像潮水一般涌遍她的全身。—绝望。什么都没有。他曾经是她在绝望泥沼中支撑下来的希望。在面对炙热时候本应感觉到的炙热没有到来。只有新的绝望。她又重新变回了怪物。那一刻,她望着林怀空空荡荡,没有她的那双眼睛。发现她竟然无法将这个活生生的人与她一直惦念着的虚幻重合起来。她在那一刻,陷入了她一直在躲避的那个最致命的问题中。—她究竟爱不爱他?她又有几分爱他?无数次地被杀死,又无数次地活过来。她在这无尽的轮回中已经忘却了最初是因为什么而爱上他。—不甘,执念生出绝望来。而绝望,只会生出新的绝望。怪物怀里的玫瑰一眨眼就枯萎了。当顾曼挣脱出那可怖地,如同窒息一般的冰冷中时,她看见枯萎的玫瑰根部慢慢地变成一把锋利的刀来。沉默着。怪物在这诡谲的沉默中,将刀刃,悬过自己的头顶,毫不犹豫地劈砍下去。那张和顾曼一模一样的脸上,空洞的眼眶中。没有泪水。也没有痛苦。只有她的身子,像是烟花短促地绽放在夜空中一般炸开。是鲜红的玫瑰花瓣。也是泥。只有顾曼看的见。只有她,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伍顾曼有着一到冬天就冷手冷脚的毛病。咖啡馆的咖啡刚好可以给她捂捂手。坐在对面的贺知微温温柔柔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两个漂亮的梨涡。在咖啡冒出的氤氲中,贺知微絮絮叨叨。顾曼大多数时候就支起耳朵,笑着听她讲话。上次清吧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那还是夏末发生的事情。忽然,顾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玻璃窗外澄净的天空一般凝滞。贺知微提起了严未。这个名字得是多久前听到过的了。印象中,她和严未从来都没有说过话。—“她是个怎么样的人?”贺知微的脸怯生生的。她仿佛早已经知道了什么。但她从来没有在林怀面前提起过。—“很漂亮。”顾曼几乎是脱口而出。很漂亮。是放在人群中一眼望过去就能注意到的那种漂亮。是很干净的那种。不媚不藏。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双眼睛。盯着她。盯得她脊背发凉。在梦中,在模糊不清的雨夜里。—你今天将他从我身边夺走。将来也会有人从你身边夺走他。抢了她的东西。那双眼睛看着她,无时无刻不在说。一无所有的小偷一无所有的来,如今也一无所有的去。顾曼抬头看着贺知微。然后越过她看向窗外的阳光。在灼热的阳光里,勾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我感觉林怀有时候很奇怪。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曼曼。”贺知微没有察觉到顾曼古怪的眼神,“就是感觉他想知道我的一切。他想把我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掌心的感觉…我不知道…”贺知微终于注意到了。当木桌的一角忽然覆盖上一片阴影的时候。她一抬头。是林怀。—“不是说去上课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咖啡馆?”林怀用戒备的眼神盯了一会儿顾曼,又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说出来的话语气淡淡的,却透着凉意。顾曼清晰地看到坐在对面的贺知微听到他的话后身体明显地一哆嗦,又很快堆上了笑容。—“对不起,亲爱的。我…”—“老朋友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见见呢?”林怀说着直接搬来了一把椅子,跟她俩坐在了一块。贺知微不吭声,有些瑟缩地往里侧靠了靠。她怕林怀刚刚进来的时候听到了她说的话。—“你怎么在这?”顾曼想起来之前酒吧的事情,不禁皱眉。为什么林怀每次都能知道她们在哪?“你跟踪知微?还是你在监视她?”—就像是心口被扯开一个口子,然后往里面不停灌水。那种窒息的疼痛,使她从头到脚都不得动弹。举着的笔在试卷上怎么也落不下去。教室里的所有都在变得模糊。—好像是他摸着她的头,在她耳边呢喃:“乖。我就喜欢你这么乖。”一边将她的骨头混着血往他怀里揉。—于是她那完整的自我就在他长期地窥探与禁锢中渐渐分崩离析了。破碎成一个个陌生的自我,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她有些记不清后来贺知微是怎么泪眼汪汪地替林怀辩解。又怎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像只胆怯的老鼠。老鼠,只有老鼠。在她耳边吱吱地叫。别救我,我自愿的。她只记得林怀走出咖啡馆,回过头,透过玻璃窗给她的那个眼神。直勾勾,洞穿的眼神。让她这么多年根植在心里的对他的恐惧裹挟着不安一下子喷涌出来。她神经质地开始反反复复检查桌子底下,地毯里面,画框后面。咖啡馆的每个角落,甚至包括自己的衣兜里。那些恐惧,就藏在那里。从来没有消失过的,是他总能轻易看穿她,捆绑她的四肢,恨不得将她剖心挖肺。是她自己带给自己的。别救我,我自愿的。别救我,我自愿的。那天晚上她做了噩梦。梦见她和林怀一起躺在床上。她问他:“你爱我吗?”—“爱。”—“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啊!”他握着她的手。死死地被锢住的,她的手。像是长在他身上的,她的手。从手腕处流出血来。不停地流。不停地流。流进沉默的黑夜里。—————————————————————陆顾曼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她感觉她的眼睛被黑布蒙住了。四肢趴伏在地上,活像一只狗。—“求求你,爱我。”嘶哑的声音带着声带每发出一个字就扯痛的撕裂感在黑暗中想起,顾曼不敢相信这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话。—“哪怕一点点呢?一点点爱都不愿意给我吗?到底要这么样?”她感觉自己的手肘和膝盖处火辣辣地疼,但还是在地上挪动着,摸索着抓到那人的裤脚管。—“别恶心我。”冷淡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林怀。随后是尖锐的笑声:“让你看看你的样子。”眼睛上的黑布猛然被扯下,玻璃镜里赫然倒映出与那个怪物一模一样的脸。破碎不堪的,半边眼球突出乌黑的眼眶。顾曼颤抖着举起半截手指断掉的手,沿着手腕到手臂全是淤青。—“永远都别想离开我。”顾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痴呆地歪斜嘴角,露出泛黄的牙齿来。身后猛然被林怀踹了一脚,痛到散架的身子直接摔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林怀捏着烟屁股,在顾曼脱皮的后脊背上掐灭,还饶有兴致地多转了几个圈,直到火光都熄灭,肉被烫出一个黑印来。—“喂?哪位?”顾曼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他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把她丑陋的脸提溜起来。一只手将电话开了免提。—“我,徐凌。”那边传来了一个恹恹欲睡的男声。散漫的开口。顾曼感觉到林怀的手恶劣地掐了掐她的下巴,窒息感慢慢地漫上来。—“你怎么换了手机号了?”林怀拍了拍她的脸。随后丢下她到了一边,只将地上的一个盘子用脚推到了她的手边。顾曼往那盘子里看了一眼,恶心感瞬间充斥了喉咙。里面是一盘蛆。活蛆。还在慢慢蠕动着。林怀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笑着看着她捂着嘴巴蹲在地上,想呕却呕不出来。“不想死就吃了它。”那盯着她的眼神,带着深不见底的笑意。—“别他妈提了。”电话那头的徐凌好像被戳到了痛处似的,一下子说话声音高了几分。“那贱逼把我带手机到学校的事情揭发给老师,害我新买的手机被没收了。”—“殷宁啊。”林怀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继续用可怖的眼神看着顾曼。顾曼被他看得一哆嗦,慢慢地将盘子挪过来。“然后呢?”林怀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满意地弯起嘴角。—“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当然是被老子摁在墙上一通打了。”徐凌在电话那头满不在乎地回答着,甚至有些开心地嗤笑出声:“她还说什么觉得我是好学生,还真把自己当人了她。”林怀没搭话,只是看着顾曼麻木地将盘子里的活蛆一点点塞进嘴里。一开始是一点一点塞,到后来是一大把一大把地塞。整个嘴巴里,全是白色的,蠕动的活蛆。有些顺着破裂的嘴角往下巴上爬。—“喂!怎么不说话了?”电话那头徐凌的声音再次传过来。—“看狗吃蛆呢。”林怀笑着回答。看着顾曼整个人趴在地上,不知死活地吞咽着,嘴中发出呜咽的声音来。一双眼睛空洞地盯着地板。全是蛆。怪物的嘴里全是蛆。—“爱我。爱我。”嘴巴里模糊不清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柒—“痛吗?他抛弃你的时候。”严未盯着她,“痛吗?”顾曼回答不了。因为她的嘴巴里布满了蛆。她只能用那双发涨发红的眼睛不住地向上翻着眼白。身上的伤口上流出令人作呕的脓水。五年前,严未与林怀分手的那天。她在学校厕所隔间听见隔壁的严未,在哭。她在隔壁听着,然后无声地笑了。—“是不是像我被他抛弃时那样痛?”严未那温柔漂亮的脸上第一次对她显现出戏谑的神色来。顾曼不答话。只是麻木地扣着自己发痒的喉咙,口水带着蠕动的蛆混合着吐在地上。她曾听到两个女生谈论严未与林怀。她们说林怀去找严未。他们两个都是脾气倔的人,谁都不愿意对谁妥协。顾曼从来没有告诉林怀这件事。包括每次严未向她投来的眼神。她不知道他们俩当年是因为什么矛盾而分开。她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回去。—“我难道不痛吗?我又做错了什么!”严未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来。随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忽然。她感受到自己被一根从黑暗里伸出的绳子从背后勒住了脖子。她看见硕大的玻璃镜前。自己就是那个怪物。那个怪物在拼命地挣扎,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深深地凸出来,整个脸扭曲崩坏极致。随着绳子越收越紧。她像一只四脚蹦哒的蠕虫一样在地上扭来扭去。—“应受的惩罚。”这是她隐瞒真相,夺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应受到的惩罚吗?或许吧。但是还有谁呢?还有谁没有受到应受的惩罚?顾曼渐渐涣散的眸子里,在玻璃镜子的边缘上。慢慢破碎出裂痕。那里冒出了一个女人。一个用长头发蒙着脸的女人的头。一条像是因为吊死而吐出的舌头,像火红的蛇芯子。她正用她那空洞的眼眶朝着着一个方向,盯着。她顺着那个方向看,是一把刀!有一把刀粘在盘子底下!顾曼忽然看见,就在不远处,在刚刚她挣扎的时候被她踢翻的盘子底下,有一把刀!她死死地超前伸出手,拼死地去够。抓住了!没有一丝犹豫,她反握着那把刀,狠狠地扎入那禁锢在她脖子上的手!那手猛然松开。顾曼仿佛活了过来,什么都顾不上,发疯地借着她淤肿的眼朝身后的黑暗中扎去。顿时,那黑暗中渗出一片血来。林怀的惨叫声混着骂声传来,顾曼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她的脸上,身上,手上,全是血。全是血。但她还没有停下刀。她先往他的腿上劈砍,他想要用手夺过她的刀。她直接把他的手腕砍了下来。他动弹不得,只能瘫倒在地上,她高高的站起。举着手里的刀,想要往他的头上给他最后一击。但她还是停住了。看着他颤抖地跪趴在地上,她的嘴角歪斜着露出笑容。拿起落在地上的绳子。她一步步地走向他。咕噜噜,一颗头。林怀的头,在地上像玻璃珠一样滚来滚去。半截脖子的勒痕处慢慢地冒出白色的蛆。越冒越多,在他的脖子底下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扭来扭去。他那双呆滞的眼睛死死地张着。顾曼浑身是血,机械地转过头,看他张着眼睛看的方向。那里是那面玻璃镜。玻璃镜已经全碎了。露出半个女人的身子。明明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暗,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了风。风掀开了那女人的头发,一刹那,顾曼看清了,她的脸。—“殷宁。”—————————————————————捌顾曼醒了。掀开窗帘。她看见窗户外的阳光。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她走进浴室打算洗一个澡。鬼使神差地点开微信朋友圈。发现贺知微怀孕了。配图是她大着肚子依偎在林怀的怀里。两个人看起来很是亲昵。下面是许多朋友的祝福消息。顾曼也复制黏贴评论了一句恭喜。哪想刚评论完,贺知微就发来了消息。—“曼曼。有空吗?我想约你出来聊聊。”顾曼有些迟疑,她现在和林怀的关系还很微妙。她不知道贺知微又想和她说什么。正迟疑间,聊天框又弹出一条消息。“真的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最近怀孕在家憋的慌。想要找好姐妹随便聊聊。”顾曼刚发出好的。那边又发来了一条。像是刚刚编辑发出来的。“我和林怀现在可恩爱了。想跟你说说我俩的故事。哈哈。”顾曼不知道怎么回复了。那边也像是迟疑了一会儿,发了一条:“好的呀。那就上次我们见面的咖啡馆吧。明天下午两点。不见不散哟。”看这说话的语气贺知微现在好像真的过的挺好的。顾曼抬头瞟了眼梳妆镜里的自己,莫名地想起梦里自己怪物的样子来。感觉哪里有些隐约有些不对。但是说不上来。希望只是她多想了吧。第二天中午,她如约到了咖啡馆。走近门,贺知微早已经坐在了她们之前坐的那个位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的原因,她坐在那,却让人感觉十分的别扭。顾曼走上前,本以为贺知微会老远就看见她然后热情招呼她。谁知都走到了跟前,贺知微还在发呆。—“知微。”顾曼有些担心地盯着贺知微那深陷的黑眼圈与憔悴的脸颊。光这样看,真的不敢相信她现在是一个幸福的妻子。贺知微终于回过神来,忙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来。—“曼曼。来,你坐。”贺知微眼神有些飘忽,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是不是怀孕太累啦?”顾曼一坐下就忙握住她的手,“看你这,一看就像是没休息好。”贺知微的手明显瑟缩了一下,人也下意识地往后躲。但还是挂着古怪的笑容:“没有没有,我老公对我挺好的。就是我一天天想太多了。”—“你们结婚啦?”顾曼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是招呼服务员的同时随口岔开了话题。—“没有,我…”贺知微却像是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嚅嗫着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嗯?你要吃什么?”顾曼没怎么注意到。她想可能是孕妇的情绪都多多少少有些不稳定吧,“孕妇有什么忌口啊。我还不是太了解。”贺知微没回答。顾曼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她就这样盯着她,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人。看的她后背发麻。—“怎么了?难道是想林怀了?”顾曼话一出口,就察觉到了不对。她的眼神不像是在想事情,或者是伤心或者是焦虑的眼神。反而更像是…顾曼有些不可置信。难道,竟然会是,求救?她分明地看到,贺知微在一听到林怀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想要护住自己的头!但是几乎是一秒钟的时候,她就放下了胳膊,装作拿起桌上的水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喝了一口水。顾曼知道了。她想起了之前被林怀阴影笼罩的时刻。贺知微的眼神,那么像。与噩梦中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她在被勒住脖子时,无助的眼神。哪怕再怎么慌忙遮掩,还是一模一样!—“你…”顾曼刚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看见贺知微看着自己的大衣一动不动,然后像是在整理衣物似的将身上的大衣拢了拢。注意到她的眼神,贺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出声:“抱歉。怀着孕。身子受不住冷。”尽管她游离的眼神只对上了顾曼的眼神一秒。她却心中一紧。因为顾曼沉默的眼神中,不是疑惑与不解,而是了然。将她一下子看穿的了然。她知道,她今天赌这一回,来对了。她找对了眼下最了解林怀的人。她,要获救了。顾曼盯着她。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咖啡馆里是微妙的气氛。—“喝点咖啡吧。我最近心情好。”顾曼忽然开口,“因为我最近负责的一个项目,我想帮忙。我想我会想到解决这个项目的主意。”她看见坐在对面的贺知微抬起头,跟她四目相对。—————————————————————玖贺知微被林怀监控了。她的手机被林怀监听,她大衣上也有针孔摄像头。她到哪里都有实时定位发给林怀。没怀孕之前,她还被林怀打。她用厚厚的毛衣遮住脖子上紫青色的指甲印,胳膊上的红抓痕。她本来已经心灰意冷,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可孩子的到来,让她产生了动摇。林怀跪下来苦苦地哀求她,哭着说孩子要有一个完整的家,让她为他们的孩子考虑。第一次孕育新生命的感觉,让她既欣喜又不安。她想起初见林怀的时候,那时他风光霁月,神采奕奕。就像她高不可攀的一个梦。而现如今,他为了他们的孩子,跪在她的脚下。忏悔过去对她做的错事。贺知微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然而这并不会成为暴力与监控的终点。她的退让,成了日后他可以更深戳进她心窝里的契机。悔意,终将从破裂的肚子慢慢漏出来,直至肝肠寸断。贺知微推开门,从门缝里溜出灰蒙蒙的光。是客厅的灯,开着。贺知微几乎是下意识地恐惧到双腿打颤,一股寒意涌上她的后脖颈。“就关个把个星期,不是什么大事。”林怀在客厅里一边抽着烟一边打电话,“出来了就来找兄弟。兄弟帮你做假身份…啧,徐凌这个名字你还想留着啊。”林怀棱角分明的脸在灰蒙蒙的烟雾中若隐若现。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察觉到从玄关那里漏进来一点的楼道光。“先挂了。”他简短地对电话那头说了一句,就立刻掐灭了手中的烟。弹弹残留在手指上的烟灰。轻蔑地弯起嘴角,“怎么都推开门了还不进来?”贺知微全身又一哆嗦,强装镇定地缓缓拉开了门缝。她慢慢地挪到了墙角,将手死死捂着隆起的腹部。想象中的毒打并没有到来,只等来了冷冷的一句:“去哪了?”她有些诧异,嗫喏着嘴角刚想回答。就听见他继续说道:“找顾曼去了是吧。”他又将烟灰抖了抖:“正好。她现在不想见我,你帮我把她约出来。”“去…去干什么?”贺知微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林怀危险地眯上狭长深邃的眸子:“去看电影。”贺知微回房间了。恍惚间她像是在灰败的房间看见了她初见林怀的时候。像是抓不住的虚无缥缈的梦一样。——热烈的爱意有时候会是毒刺,是泥沼。而无根的爱意,不知所起的爱意,更是致命。——是空洞的,是虚浮的。是像她喜欢的蝴蝶,那么短暂而又脆弱。她拨通了顾曼的电话。说约她出来看电影。“电影应该会想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么好看…”贺知微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咱们以前去看过的。我记得还和好多人一起。”“…”顾曼沉默了一刻。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回忆,“啊,你说那次啊。确实很开心啊。”顾曼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我记得是去年五月多事情吧。哈哈我记得我们还迷路了,本来应该是一号放映厅吧,咱们走错了门走到二号去了。哎,你不带林怀一起吗?你俩不是很腻歪吗。”“他要忙公司的事。最近都不怎么能顾到我。”贺知微说,“不过他还是很关心我。尽量抽时间陪我。”“哈哈。那就好。你俩好就行。”顾曼正说着,像是被什么打断了一样,“哎,等等。我快递到了,我要下我家楼下去签一下。”“那你快去拿吧。别拿着电话了,当心脚下,慢点。”两个女人又唠了两句。才搁下了电话。贺知微推开房门。看见林怀挑着眉随意地坐在沙发上。手里已经没有烟了。只是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怎么样了?”他到现在还在装。还在掩饰他没有监听她。“她同意了。”那她就索性也装聋作哑,装作不知道。林怀知道贺知微已经被他拿捏在掌心里。她对他只有畏惧,服从和毕恭毕敬。况且他刚刚已经把两个女人的谈话听的一清二楚。没有丝毫破绽,他的计划正在稳步进行。想到这,他不禁挑起了嘴角。贺知微敏锐地察觉到他一闪而过的微表情。她的心里也挑起嘴角。她从来都没有跟顾曼一起看过电影。但她知道顾曼的地址。看来她得明天趁着他们俩去看电影的时候。去顾曼的公寓拜访一下了。顾曼在那头也挂断了电话。看来明天林怀会孤身一人来跟她看电影。————————————————————————拾第二天,贺知微去了顾曼所在的那个小区。贺知微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敲响了502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皮包骨头的陌生女人,眼珠深深陷在眼窝里。贺知微刚想说抱歉然后转身离开。对方却精准无误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贺知微是吧,你好。”女人的声音低沉中透着疏离,“初次见面。我是严未。”—我在局中。竟描绘不出此时之痛。电影院中,微微透出的光亮晦暗不明。他的剪影,就在她的肩膀上,沉沉浮浮。多年之前,她会一直记得。多年之前,破土而出的爱意那么地泾渭分明,昭然若揭。—“你今天把他从我身边抢走。”雨,像是永不回停歇地落在严未撑起的拿把伞上。而她,是落水狗。“以后就会有人一样把他从你身边抢走。”—“抢垃圾吗?”顾曼自嘲地弯曲了嘴角。盯着电影屏幕的视线开始模糊。—在那阵挂过青春的大风里,她得到了什么?所有人欢畅地从她身边走过。而她独自向反方向走去。—玫瑰。玫瑰。她伸出手,看不见手的轮廓。在手的缝隙中,她看见硕大的电影屏幕上,是被拽着拖过楼道的女人。像是一块破抹布。林怀的脸孔骤然放大。屏幕上淤青混着血的脸好熟悉。—炫目的瞳孔中,是被撕扯的身影无限晃动。—苦难把泥土嚼进嘴里,然后嚼地稀烂。玫瑰从这混合着口水的泥土中痛苦地绽放。———————————————————————拾壹顾曼十七岁生日那天,对着蜡烛许下要跟林怀永远在一起的心愿。她会悄悄地靠在教室的玻璃窗外,暗暗地瞟一眼坐在窗前的他的后脑勺。或者在英语听力的时候,把笔尖无声地转向他的方向。有时候,他们也会对上眼。在阳光正好的操场上,她对着傻愣着的他笑。她也曾看到过,他转头看她的每一刻,无时无刻。然后呢。然后他又是怎么在阳光下眯起微微上挑的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淡蓝色的皮筋,手指摩挲过她的耳鬓,击碎她剧烈的心跳声,将她披散在风中的头发扎起。然后。他们会在风中牵手,拥抱,亲吻。然后。他护住她脑袋的手会变成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穿她。—下很大雨的那个夜晚,说是学校有位女同学在楼顶出了意外。脑袋撞到柱子上,撞出了一个大窟窿。就是那个夜晚,顾曼躲在天台一堆废弃纸箱后面,看到了贺斯殊他们将殷宁血肉模糊的身体拖经她的身侧。她捂着嘴,连呼吸都不敢。第二天,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林怀。谁知道林怀那从来对她温煦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冰冷。他有些僵硬地松开她的手,不知所谓地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像是上帝怜悯地对待弱小的羔羊。而后用低沉到近乎带着警告的声音说道:“不要去掺和这件事。”顾曼有些本能地害怕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向后缩了缩脖子,躲开了他的手。之后的几天,日子似乎归于了平静。像墓地一般的安静。然后。顾曼发现了严未头发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淡蓝色皮筋。然后。她发现林怀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严未。她不知道他们两个分手的理由。她只是在厕所的隔间碰巧听到严未的抽泣声。然后。有人取代了顾曼这个赝品的位置。是一个更好的赝品。因为她连名字都与她沾边。—顾曼猛然睁开了眼睛。头顶电影院的灯光还是那么地昏暗。她手里紧紧攥着林怀因为监视贺知微而随身携带的观察设备。任由身上的人扒开自己胸前的衣裳。—“我第一次发现他和别的女生暧昧的时候,我给他口头上的警告,他说他再也不会犯。”严未给眼前这个憔悴不安的女人沏上茶,她描述这些的时候神色平静,像是不是在叙述她自己的经历,“等到第二次。那个他出轨的女生跑来给我发消息。他来求我原谅的时候,我甩了他一巴掌。”贺知微抬头看这个女人。尽管她瘦弱不堪,但目光却澄净。“来。我给你拆掉身上的窃听设备和针孔摄像头。”严未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说,“我这里已经提前录制好伪造的影像,会链接到他的终端。”“放心,他不会发现你。”严未说完对贺知微露出浅浅的微笑。贺知微像是被什么给忽然击中了一样。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着,放不下也拿不起。她试图合理化她这荒诞的行为。对林怀的也是对自己的。她试图去让自己不那么自惭形秽与讨厌不堪。—是一个长期壅聩麻木的女人第一次暴露在清醒自由的同性面前时,羞愤与不甘,艳羡与嫉妒,掩饰与愧怍。所幸,在严未为她摘下那些设备的时候,连同摘下那不知是命运还是她自己为自己戴上的镣铐时,她也就挣脱了这矛盾的牢笼。她选择和解,摒弃掉陈旧的被禁锢的自我。—她也无法说这陈旧的自我究竟是不是她咎由自取的结果。她到现在只能琢磨清楚一点,她必须,立刻地,像蝉那样,脱离所有的旧的日子了。这是与自己和解,也是与她对面的这个人和解。—再怎样多的沉没成本,终究是要归于及时止损。“顾曼,我在那时候就认识她了。”严未突然开口道,她的声音一直都是淡淡的,仿佛在诉说上辈子的事,“但那个时候,她还不清醒。我也有心结。”“我们在雨中说了第一次话。其实大部分都是我说给她听。虽然后来还是听说他们俩在一块了。不过我也没有再去管过。”严未淡淡笑着,将设备上的影像用提前录制好的覆盖了,“直到我前几个月在这个公寓再次遇见她。”—“割舍或许是痛苦的。但必定是正确的。”严未看着沉默不语的贺知微,一字一句地盯着她的眼睛说,“当一段关系无法带给你正面的能量,当你开始因为这段关系走下坡路时,你就知道,是时候结束了。”——————————————————————拾贰顾曼攀住林怀的脖子,微微翘起的细长眼角在电影院昏暗的灯光下像蛰伏的猎豹,伺机出动。她的手指覆上他冰凉的唇,再从唇边滑落到嘴角,最后慢慢摩挲着他短硬的发丝。—“我之前做过一个梦。”那是多久之前,已经记不得是星期几。关于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正俯首在她白嫩的脖颈间。那上面遍布红痕,斑斑点点,像血。或者,那就是血。那是从他们两个缠吻的嘴中流出来的血。或者,那是林怀的嘴中含着刀片,刀片划过他俩的舌头。滋滋地往外冒着血。—她梦见一个女人坐在林怀的位置上。披头散发,看不到脸。她四处找林怀,找不到。她只觉得胸口发懵,头晕脑胀,像是快要吐出来。她从那个梦境死命地挣脱出来。但那像是溺水一般的恐惧和胸口憋闷的不适还是久久不能散去。她跑到无人的实验室,对向窗外暖煦的阳光。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崩溃,一点点地由失望累积出来。最后爆发在雨夜里。从认识他开始,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你为什么那么瘦?”贺知微吞咽下杯子里的温水,问对面正在电脑上忙碌的严未。“你比我更显得憔悴。”严未温柔地笑着,苍白的眼窝皱巴成一块,“我终于是摆脱了那段婚姻。”“婚姻?你结婚了?”贺知微惊讶出声。不是林怀,是个陌生人与她结婚了。“是。我三年前结婚了。在他落下第一个在我脸上的巴掌时我选择离婚。光是从起诉离婚到正式离婚,就花了将近一年半。”严未说着,从兜里摸出几张褶皱的绿色钞票来,“等到这件事落定了,你就要去一个新的城市,离林怀远远的,越远越好。这些钱,你拿着。”说着将钞票往她身边推了推,“幸好你还没有同意跟他结婚。不然,你连起诉离婚的理由都没有。”婚姻在他们这个国度里,已经是既得利益者的保护伞。是一辈子囚禁女性的合法手段。“我还是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贺知微说着,严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们两个都知道若是打掉这个孩子,她们将面临的巨额罚款甚至牢狱之灾,“这样我起码可以领到一笔生育鼓励金。”“可是这个世界不会承认这个孩子,因为它没有父亲。”严未颇有些无奈。没有被承认的孩子纵使生下来,也无法保障它的教育问题和居住问题。或许她们只有采取一些必要手段,不去医院登记,而是自己从暗市上买来比走正规渠道堕胎后受到的罚金金额数的一半,但依旧是十分昂贵的药物。悄悄堕胎,就跟这个国度大部分被掌权者男性抛弃的女人一样。客厅外放的电视里响起新任领导者就职的演讲,他在说着爱与恨的平等,生与死的平等。他说所有人都无权放弃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他也说所有人都无权践踏他人的生命。他还说—当然他在最后必须要提到一句套话—未来终将有一天,所有人都将由他的带领下,步入崭新的时代。—————————————————————拾叁顾曼与林怀像是两条蛇,盘绕在一块。顾曼知道,她的小腹那有一朵玫瑰,被捻得粉碎。她将那个重要的转录设备藏在那朵玫瑰后面,紧紧地贴住她的小腹。她的小腹一起一伏,仿佛那里面即将预示着新生。那是贺知微的新生。那也是她们的新生。她睁开眼,透过林怀的发丝,看那电影屏幕。只见一个满脸都是血污的女人,嘴里含住刀片,指甲深深陷入来人的头发里,将他头皮都撕碎。那女人像是癫狂的野兽,双眼都猩红,胡乱地用脸像是拥吻,嘴里的刀片却一下下划破男人的舌头和脸。一时她嘴里的血腥和男人的伤口处滴滴琳琳,像是滴到顾曼胸前的玫瑰上。忽然从男人的脖颈处闪现处一道极细小的丝线,却似怎么也扯不断,等沉醉其中的男人反应过来,任他怎么胡乱挣扎着手脚,都无济于事。原来那满身是血的女人身边又涌出许多的女人来。几双纤细的手同时扯动他脖子上的细绳,清晰地听见男人脖颈处骨头咔呲的声音。奈何刚刚还如林怀一般沉醉不自知的施暴者,转眼被无数人禁锢住手脚,成为了待宰的羔羊。双眼不可置信地圆瞪,似是要将眼球都从眼眶中吐出来。像濒死的鱼,像无数次他所看见在他手上无力挣扎的鱼。现在他终于是,亲身体会到为人鱼肉的滋味了。像鱼一样徒劳地向上翻着白眼。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力量此时却是溃不成军。四面八方的手,不知道是谁的,只是女人的手。轻轻扯住丝线,不断收紧,收紧。顾曼看着这奇异的一幕,慢慢地从她腰部的衣兜里取出一个小针筒。这个针筒里透明的液剂,是她来时,严未配置的。林怀还在贪婪地吸吻着她的唇,温柔蜷缩似是要把她揉进骨头里。而她什么都没说,眉眼弯弯,手上出力,将针头精准无误地捅向这个男人。屏幕里的女人猝然回头,隔着荧幕盯着顾曼那双眯起的眼睛。然后只听唰地一声,女人的脸孔像是破碎的镜子,从中间蹦出血珠来,同时喉咙发出兴奋的嘶嘶声。随着癫狂的喊叫声,她的脸像是轰然爆炸开来,鲜红的血液溅撒满整个屏幕,血腥气透过荧幕漫散在整个放映厅里。而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他低垂着头,若不是他那不堪置信的眼睛出卖他那副乖顺的死相,怕是没人会知道,他带着他生前的罪恶下了地狱。然而地狱是否能惩治他,这惩治他的方法是否是让他变成一个女人,来世再生在这世上受尽磨难,终是不得知。顾曼的眼睛像是一个永远不得停息的漩涡,她那沉默的脊背像是佝偻跪伏在世上几百年上千年。她那被封住的嘴,哪怕被扯掉上头的封条,也照样抿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借朱迪斯之身杀的是谁?是残害自己的男性,还是整个漠视女性的时代?”————————————————————拾肆坐在对面的贺知微温温柔柔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两个漂亮的梨涡。后来她俩再也没有见过严未。严未走的时候告诉她们,她前半辈子尽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她以为足够优秀的女性在这个国度就可以逃脱那像是梦魇一样的宿命。顾曼和贺知微知道她是去顶罪了。害林怀成了植物人的罪,用黑市买的药害死知微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的罪。一桩桩,幸好定罪不需要什么严谨的逻辑和确凿的证据,只要给他们在乎的群体一个交代,随便是谁。严未说,你们要好好活下去,我等着那一天。“曼曼,”贺知微忽然说道,“你认识一个叫兰蕊的女人吗?”“兰蕊?不认识。”顾曼摇头,“怎么了?”她问。“我也不认识她。但她加我好友,还把我拉进一个群。”“什么群?”“一个叫…姐姐今天钓到了几条鱼…的群……”贺知微一边吃力地读着群名,一边皱起了眉头。顾曼不禁有些发笑。虽说知微已经经历了这种种,但是骨子里娇憨可爱的劲儿竟是一点都没变。“好奇怪。我压根就不认识她,她怎么会知道我叫贺知微的?”她嘟囔着。“哎呀,好啦。”顾曼将自己身前的一块提拉米苏像她的方向推了推,“现在是什么时代呀,人们到处留下自己的个人信息,知道你名字一点都不稀奇。倒是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个骗子,你得提防着点。”她俩现在搬了城市,换了住所,和以前的人都断了联系,将过往都撇了个干净。林怀已成为植物人,被他父母接去老家照料,自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来找她们的麻烦。她们现在也是时候好好的为自己活一场,怎么舒心怎么活。“也是。我们周末的时候再去看看严姐吧。”知微说。现在她们俩几乎每隔个两周就要去监狱一趟。为了缓刑,她们拿出了所有积蓄,又一天打两份工。因为她俩上班时间的不同,也只有在这凌晨的时候,才能坐在桌边说上一会儿话。“好。”顾曼笑了,眉眼弯弯像新月,里面却不似之前的深不见底,而是盛满了温柔,“风起了,我去关一下窗。”顾曼走到窗边,风便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然而那风中,却隐隐裹挟着即将初升的朝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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